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幻中游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烟霞主人

  第一回  老宿儒七贴方登第

  诗曰:知

  修士读书认理真,几忘气化有屈伸。

  游魂为变原不昧,漫道人间无鬼神。

  却说万历年间,湖广黄州府罗田县,有一个秀才,姓石名峨,字峻峰,别号岚庵。乃洛阳石洪之后。为无未避乱,流落此处。家有房宅一所,田地数顷。为人素性刚方,不随时好,不信鬼神。夫人竺氏惠而且贤,中馈针织外,黄卷青灯,恒以相夫读书为务。因此峻峰学业成就。每逢考试,独冠一军。四方闻风,无不争相景仰,乐为结纳。可惜时运坑坷,迍于功名。凡进六场,不是命题差题,就是文中空白。不是策内忘了抬头,便是表里漏了年号。一连七次,俱被贴出。但穷且益坚,立志不懈,待至年过四十,却又是一个科分。这正是:

  肯把工夫用百倍,那怕朱表不点头。

  凡大比之年,前数月内,魁星偏(遍)阅各省。拣其学问充足,培植深厚者,各照省数勒定一册,献于文昌。文昌奏之玉帝,玉帝登之榜上,张诸天门。名曰:天榜。是科,石峨早已列在天榜数内。及至八月秋闱,三场如意而出。回至家中,向夫人竺氏道:“今科三场,俱不被贴,吾已中矣!”夫人答道:“相公果能高发,正是合家之庆。”到得揭晓,果然获蒙乡荐。及来春会试,又捷报南宫。二年之间,身登两榜。只因朝纲不振,权奸当道。立意家居,无心宦途。

  生有一子,表字九畹,取名茂兰,一名蕙郎。乃武曲星所转。从小丰姿超众,聪明非凡,甫离襁褓,即通名物。七岁读书,竟能目视十行,日诵百篇。不过三五年间,把五经左史,诸子百家等书,俱各成诵在胸,熟如弗鼎。开笔作文,落落有大家风味。长至一十五岁,不惟文章工巧,诗赋精通,亦且长于书画。一县之人群呼为石家神童。峻峰窃喜,以为此子头角峥嵘,日后必能丕振家声,光昭祖业。“吾何必身列鹓班,甘于任人进退耶?”不仕之志,因此益坚。明朝定例,凡一科会试榜发,除鼎甲词林外,其余进士,三年内务要用完。因宦官专权,人多畏祸。殿试后,假托事故,家居不出者,十人之中,不下四五。缘此诠选之时,人材短少,吏部奏道:

  朝廷开科取士,原以黼黻皇猷,非使叨膺名器。兹逢选期,人材短少,皆因历科进士,多甘家居,致有此弊。伏乞圣裁,饬各省巡抚,查明报部,提京面检。如或年力精壮,可以备员,即发往各省补缺。庶人材出,而百职修矣。谨疏奏闻。

  疏上,皇上批道:准依奏览。部文行各省,各省行各府,各府行各县。

  一日,石峻峰偶到县衙吏房。该管书吏一见峻峰,口称:“石老爷来的凑巧,我正要着人去送信。”峻峰道:“有何信送?”书吏道:“今有部文提你赴京检验,文是夜日晚上到的,今早发房。若不信时,请到房里一看。”遂让峻峰房里坐下,把文查出递与峻峰。峻峰一见这文,心中不快,闭口无言。书吏又道:“这文提的甚紧,速起县文,上省去请咨,咨文到县,约得半月有余。家中速打点行装,咨文到时,即便起身。断勿迟滞,致使再催。”方才说完,这个书吏,被传入宅里去了。

  峻峰出衙回家,路上度量此事。不觉形诸颜色,到了家中,夫人问道:“相公往日,从外而来,甚是欢喜。今日面带忧容,是何缘故?”峻峰道:“今日适到县衙,见有部文,提我上京检验。意欲不去,系圣上的旨意。去时倘或验中,目下群小专权,恐易罹祸网,贻累子孙。事在两难,踌躇不决,故尔如此。”夫人道:“这事有何作难,皇上提去验看,原系隆重人材。相公趁此上京,博得一职,选得一县。上任后,自励清操,勿蹈贪墨,纵有权奸,其奈你何?做得三年两载,急为告退。既不至上负朝廷,又可以下光宗族。两全之道,似莫过此,这是妾之愚见,不知相公以为何如?”峻峰答道:“夫人言之有理,但上京一去,往返须得半载。蕙即年当垂髫,夫人亦系女辈。家中无人料理,如何叫我放心去得?”夫人道:“这却无妨,我已年近五旬,一切家务,尽可支持。苍头赵才,为人忠诚,外边叫他照料。蕙郎虽幼,我严加查考,他也断不至于放荡。自管放心前去,无须挂怀。”峻峰道:“夫人既是这样,吾意已决。”

  次日就赴县,起文上省请咨。家中凑对盘费,收拾行囊。一切亲友或具帖奉饯,或馈送赆礼。来来往往,倏忽间已是半月。吏房着人来说:“咨文已经到县,请石老爷领文起程。”石峻峰领得咨文在手,就雇了一只大船名为“杉飞”。带了一个书童叫做“来喜”。择日起身,又与夫人竺氏,彼此嘱托了一番。这才领着蕙郎送至河岸,看着峻峰上船入舱。打锣开船,然后回家。

  却说峻峰这一路北来,顺风扬帆。经了些波涛,过了些闸坝。不下月余,已到京都。下的船来,才落店时,就有长班投来伺侯。次日,歇了一天。第三日早晨,长班领着,就亲赴吏部衙门,把咨文投讫。仔细打听,进京者还无多人。吏部出一牌道:

  部堂示谕,应检进士知悉:俟各省投文齐集日,另行择期,当堂面验。各人在寓静候,勿得自误。特示。

  峻峰见了这牌,店里静坐无事,除同人拜往外,日逐带着来喜在街上游玩。玉泉山、白塔寺、药王庙、菜市口,俱各走到。一日,饭后出的门来。走到一个胡同里,看见一个说《西游》的,外边听的层层围着。峻峰来到跟前,侧耳一听,却说的是刘全进瓜,翠莲还魂一回。峻峰自思道:“无稽之谈,殊觉厌听。”往前走去,到了琉璃场前。心中触道:“这是天师府旧第,昔日天师在京,此地何等热闹?目今天师归山,落得这般苍凉。天运有升沉,人事有盛衰。即此可以想见一班。“凭吊了一会,嗟叹了几声。遂口咏七言律一首,以舒慨云:

  景物变迁诚靡常,结庐何须饰雕梁。

  阿房虽美宫终焚,铜雀空名台已荒。

  舞馆歌楼今安在?颓垣碎瓦徒堪伤!

  古来不乏名胜地,难免后人作战场。

  诗才咏完,回头看时,路旁一人,手拿旧书一部,插草出卖。要过来看,乃是《牡丹庭(亭)记》。峻峰想道:“此书是四大传奇之一,系汤玉茗所作。我却未曾看过。店中闷坐无聊,何不买来一看,以当消遣。”因问道:“这书你要多少钱?”那人答道:“要钱四百文。”峻峰道:“这书纸板虽好,却不甚新鲜了。从来残物不过半价,给你二百钱罢。”那人道:“还求太爷高升。”峻峰喜其说话吉利,便道:“既要看书,何得惜钱。”叫来喜接过书来,付与他钱二百五十文。那人得钱欣然而去。

  峻峰回到店中,吃了晚饭。叫来喜点起烛来,把这书放在桌上。从头看起,初看《惊梦离魂》以及《冥判》诸出,见其曲词雅倩,集唐工稳,幽思奥想,别有洞天。极口称道:“玉茗公真才人也!”及看到《开墓还魂》一出,鼓掌大笑道:“人气聚则生,气散则死。死生者人之所必不免也。死而复生,那有此理?”伯有作历,申生见巫,韩退之犹以为左氏浮夸,无足取信。汤玉茗才学名世,何故造此诞漫不经之语,惶惑后人也。疑鬼疑神,学人大病。家有读书子弟,切不可令见此书,以荡其心。”遂叫来喜就烛上一火焚之。峻峰在京候验不题。

  但未知蕙郎与夫人在家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回  幼神童一相定终身

  却说蕙郎在家,自他父亲上京去后,逐日不离书房,功夫愈加纯正。母亲竺氏亦时常查考,凡平日读过的书籍,从新温了一遍。每逢三八会期,求他母亲命题一道,作文一篇。非迎送宾客,足迹并不到大门。如是者,两月有余。一日,偶到门前,见街上走路的,这个说吕公在世,那个说陈抟复生。唧唧哝哝,三五成群,一直往东去了。蕙郎问赵才道:“这是为何?互相称奖。”赵才答道:“十字街口东,有个相面先生,说他系云南大理府人,姓曹名奇,道号通玄子。一名曹半仙。他的相法,是从天台山得来的。相的委实与众不同,因此哄动了一城人。大相公何不也去相相呢!”蕙郎道:“我去是要去,倘或太太找我,你说上对门王相公家讲书去了。”赵才应道:“晓得。”

  蕙郎出了大门,往东直走。又转过两道小巷,抬头一看,已是寓首了。但见口东路北,一簇人围着个相士。里三层,外三层,拥挤不动。蕙郎到了跟前,并不能钻入人空里去,只得在外边静听。闻其指示详细,评断决绝,心中已暗暗称奇。适值相士出来小解,看见蕙郎便惊道:“相公也是来相面的吗?”蕙郎答道:“正是。”相士道:“好个出奇的贵相!”蕙郎道:“小生陋貌俗态,有何奇贵?先生莫非过奖了。”相士道:“良骥空群,自应诧目,岂是过奖。相公真要相时,今日天色已晚,一时相不仔细。明日饭后,在敝寓专等,肯赐光否?”蕙郎道:“既是如此,明日定来请教。但不知先生寓在何处?”相士道:“从这条街上东去,见一个小胡同,往北直走,走到尽北头,向东一拐,又是一条东西街,名为贤孝坊。从西头往东数,路北第五家,就是敝寓。门口有招牌可认。”蕙郎道:“我明日定去领教,但恐先生不在家,被人请去。”相士道:“一言约定,决不相欺。”蕙郎作别而去。相士也收拾了坛场,去回寓所。

  却说蕙郎回到家中,步进书房。适赵才送茶到此,蕙郎问道:“太太曾找我么?”赵才答道:“不曾。请问大相公,曾叫他相过否?”蕙郎道:“这人真正相的好,但今日时候迫促,相不仔细,说定明日在下处等我。我禀知太太,明日饭后,一定要去的。”蕙郎把相面一事搁在心头,通夜并没睡着。次早起来,向母亲竺氏道:“今日天气晴明,孩儿久困书房,甚是疲倦,意欲出去走走。街上有个相士,相的出奇,还要求他给相相。孩儿不敢擅去,特来禀知母亲。”夫人道:“这我却不禁止,你但出去,务要早回,我才放心。”蕙郎答道:“孩儿也不敢在外久住,毋烦母亲嘱咐。”用过早饭,封了五钱银子,藏在袖内。并不跟人,出门径往贤孝坊去了。蕙郎一来,这正是:

  展开奇书观异相,鼓动铁舌断英才。

  蕙郎到了这街西头,向东一望,路北第五家门口,果然有个招牌,上写“通玄子寓处”五字。蕙郎走到门前,叫道:“曹先生在家么?”内有一小厮应道:“现在。”蕙郎走进大门。往西一拐,又有个朝南的小门。进了这门,迎门是一池竹子。竹子旁边,有两株老梅,前面放着许多的花盆。转过池北是三间堂房,前出一厦,甚是干净。往里一看,后檐上放着一张条桌,上面摆着三事。前边八仙桌一张,搁着几本相书,放着文房四宝。墙上挂一横匾,写道:“法宗希夷”四字。旁边贴一对联,上写道:

  心头有鉴断明天下休咎事,

  眼底无花观遍域中往来人。

  蕙郎正在打量,小厮进去说道:“有客来访。”那相士连忙走出相迎,道:“相公真不失信,老夫久候多时了。”让到屋里,分宾主坐下。叫小厮泼了一壶好茶来,彼此对饮了几杯。相士开言道:“算卦相面,先打听了人家的虚实,然后再为相算,名曰‘买春’。这是江湖中人的衣钵,予生平誓不为此。相公的尊姓大名,并系何等人家,暂且不问。俟相过后,再请教罢。”蕙郎道:“如此说先生的大号,小生也不便请问了。”相士道:“相公的贵相,非一言半语,可以说完,请到里边相看,尤觉僻静。”相士领着蕙郎,从东间后檐上一个小门进去。又是朝西的两间竖头屋。前檐上尽是亮窗,窗下放着一张四仙小桌,对放着两把椅子。北山上铺着一张藤床,床上放着铺盖。后檐上挂着一轴古画,乃张子房杞桥进履图。两边放着两张月牙小桌,这桌上搁着双陆围棋,那桌上放着羌苗牙板。蕙郎称赞道:“先生如此摆设,真清雅人也。”相士答道:“旅邸草茅,未免污目。”

  两个对面坐定,相士把蕙郎上下细看了一番。说道:“相公的贵相,天庭高耸,地阁方圆。两颧特立,准头丰隆。真五岳朝天之相,日后位至三公,自不必说。但印堂上微有厄气,天根亦微涉断缺,恐不利于少年。相书有云:一八、十八、二十八,下至眉攒上至发,是为上部,主少年。自天根至鼻头,是为中部,主中年。自承浆至颏下,是为下部,主末年。贵相自十八至二十八,这十年未免有些坑坷。过得二十八岁渐入佳境。到得五十六十,功在庙社,名垂竹帛,显贵极矣,以后不必再相了。”蕙郎道:“先生如此过奖,小生安敢望此。”相士道:“我言不妄发,日后定验。”蕙郎又问道:“先生既精相法,亦通柱理吗?”相士道“相法按八卦,分九宫。命理讲格局,论官禄。其实阴阳五行,生克制化,一而二,二而一者也。”蕙郎道:“如此说来,先生不惟会相,亦且会算了,愿把贱造,再烦先生一看。总为致谢,未知先生肯否?”相士道:“这却使得。”蕙郎就将八字写出,相士接过来看了看说道:“贵造刑冲不犯,官杀清楚,诚贵人格也。是九岁顺行运,自九岁至十九,还在父母运内,无容多说。细看流年,不出月余,定有喜事临门。自十九至二十九,这十年大运不通,子平说的好:‘老怕长生少怕衰,中年只怕病与胎。’你这十年行的正是胎运。过此以后,官星得权,百事如意了。但年年细查,不胜推算。待我总批几句,亲身领会罢。遂提笔写谶语八句云:

  学堂星动继红鸾,何料丧门忽到前。

  驿马能牵大耗至,阴伏天牢紧相缠。

  幸逢武曲照当命,那怕伤宫与比肩。

  寿星应主晚岁运,一生福禄自延绵。

  写完递与蕙郎说道:“相公,你一生的遭际,尽在八句话中。挨次经去,半点不错。此帖务要收好,勿致遗失。”遂拱手说道:“语少忌讳,万望包涵。”蕙郎谢道:“代为指迷曷胜感佩。”就把谢礼呈上,相士道:“老夫半生江湖,只重义气,不计钱财。相公日后高发,定有相逢之处。何必拘在一时,厚仪断不敢领。”蕙郎再三相让,相士极力推辞。蕙郎见其出于诚心,说道:“先生既然不肯,小生另当致敬。尊命安好过违。”遂把封套袖起,相士方才问道:“相公尊姓大名呢?”蕙郎答道:“小生姓石名茂兰,贱字九畹。住在永宁街上,家君讳峨,字是峻峰。系壬午举人,癸未进士。现今赴京候检,去有两个多月了。相士道:“既然尊翁大人赴京检验,不出月余,定有喜信。这一句已是应验了。”彼此又盘桓了一会,蕙郎告辞,再三的致谢。相士送至门外,彼此作别而去。却说这个相士住了些时,不知流落何方。街上再不见他相面了。蕙郎在家不题。

  但未知峻峰在京候验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回  念民艰挂冠归故里

  却说石峻峰在京候验,住至月余,并无音信。一日,长班走来禀道:“小的今早经过吏部门前,见有牌示了。限于初四日早刻齐集,当堂面验。今日初三,就是明晨了。老爷把靴帽衣服,逐一打整停当。小的明日早来,好跟老爷同去。或坐车,或坐轿,今日雇下,省的明晨忙迫。”峻峰称了三钱银子,着长班去雇车子,就把衣帽等物,逐一检点了一番。叫来喜俱各包妥。用过午饭,转瞬天黑。峻峰早早关门睡去。

  次早起来,叫来喜要水洗了脸,梳了头,用过了早饭。店主方才去开店门,长班进来禀道:“车子已到,请老爷早去,勿致有误。”就把衣包、帽盒,送在车上。峻峰上车坐定,长班却先走了。车夫使着车子,来喜随后跟着。霎时间,已到吏部门首。长班前来禀道:“路北有一个茶馆,甚是清雅。老爷下车,暂歇片时,换了衣服,再上衙门。”峻峰下的车来,见路北门面铺上,挂着“煮茗”三字一个小招牌。进到里面,是三间瓦厦。两边俱是开窗。中间门上吊着帘子,院内东西两边,俱是走廊。时当九月,东廊下放着几盆金菊。西廊下挂着两笼画眉。峻峰步入房中,见后檐上贴着“聊胜指梅”四字。下边贴“茶赋”一篇云:

  惟龙团之津液,与雀舌之汁膏。解睡余之烦渴,醒酒后之号呶。尔乃黄芽披蒸,绿脚垂洁。碧乳翻涛,银丝胜雪。列三等以为差,冠六□而独□。酩可为奴,筵堪伴果。味品香泉,烹须炉火。盛玉罂其常湛,转金碾以成垛。至若经作陆羽,录著蔡襄。添温暖于冬腹,涤炎热于夏肠。既无恤夫冰卮,又何羡乎琼浆。

  两旁又贴一对联云:

  开户迎花笑,启窗听鸟鸣。

  峻峰里面坐了一会,换过衣服。长班来禀道:“大人将近升堂,请老爷过衙门去罢。”峻峰跟着长班,走到仪门前边,挨省次站定。大人已上堂,从北直验起。一省或验中二十多人,或验中十五六人。点到峻峰,吏部停笔问道:“你原籍何处?”峻峰应道:“原籍河南,后迁湖广。”吏部又问道:“洛阳石浚川先生,是你一脉吗?”峻峰应道:“是进士的上世先祖。传至于今,已二十二代了。”吏部笑道:“你既系先儒苗裔,又当年力精壮,正该为朝廷出力报效。奈何追蒿邙之高风,负王家之遴选。你且下去,明日再听发落。”并未说验中与没验中。峻峰下的堂来,心中甚是恍惚,不敢就走。直候到各省验完,大人退堂,方才回寓。心中度量了一夜。到得次早,叫长班去打听,回来禀道:“小的见吏部书办说:大人已经启奏,再看旨下如何?”峻峰心中愈加惊慌,住了两天,亲去打听。吏部已把圣谕贴出。

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朕思贤为国宝,安可野有留良。兹依部奏,验中进士,二百八十人。大省二十名,中省十五名,小省十名,各照数发往候缺。惟石峨系先儒后裔,理应速用,即授陕西西安府长安县知县。赴部领凭,毋得迟缓。钦此。

  峻峰见了这道旨意,不胜欢喜。领过凭文,请了两位幕宾,招了几名长随。离了京城,自通州坝上船,星夜往黄州府进发。京报已早到家中,夫人竺氏叫赵才打扫客舍,制办羊酒,候峻峰来到,以便待客。住了些时,峻峰已到家中,亲戚朋友来叩喜者绳绳不绝。热闹了半月有余。峻峰恐误了凭限,祭过祖坟,择一吉日,率领家众,直往长安上任去了。这正是:

  雪里无人来送炭,锦上谁不去添花。

  却说峻峰一入陕西境界,就有人役来接。峻峰略把土俗民情,问了一番。因问“衙门广狭怎样?”来役禀道:“官衙内有鬼,历来的老爷,俱住民宅。小的来时,早已雇赁停当,修理齐楚。无烦老爷再为经心。”峻峰笑道:“本县素性是不怕鬼的。我定住官衙,不进民舍。你等作速回去,给我收拾官衙,违者到任重责。”来役跪央再三,决于不准。只得星夜赶回,把官衙打扫出来。峻峰一到县时,直就官衙内上任。是晚,更夫巡夜,闻有鬼说道:“石青天在此居官,吾等暂且回避。”从此官衙内,安静无事了。上任三日,行香放告已毕。查前任的案卷,未结者还有二三十件,或出票,或出签,把一干人犯,俱各拘齐。出一牌示:“本县拟于某日,升堂理事。满城士民,愿看者概为不禁。”到得那日清晨,衙门里人就填满了。峻峰自饭后升堂,坐至日夕。二三十件案卷,俱经理清。当批者批,当断者断。该打的打,该罚的罚。无不情真罪当。一时看者,群惊为神。峻峰把众人唤到案前,晓谕道:“本县承乏兹土,虽无庞士龙之材,却有西门豹之心。在此居官一日,必不使尔等坐受阽危也。”众人叩谢而散。历任一年,政简刑清。做至三年,颂声载道。城内绅衿乡间百姓,送万民衣的,送万民伞的。贴德政歌的,纷纷不一。峻峰悉行阻却。特出一告条云:

  长吏为民父母,兆民皆吾子也。父母育子不闻居功,长吏恤民岂意望报。嗣后媚谀之事,断不可复。

  一县之人无可图报,遂题诗刻石,以铭其德云:

  爱民勿徒羡巽黄,窃幸邑侯称循良。

  茧绩不繇咸淳化,呜琴堪并单父堂。

  割鸡聊把牛刀试,买犊旋庆筑麦场。

  顶祝焚香情莫尽,永登贞珉志不忘。

  后天启皇帝登基,太监魏忠贤专权用事。峻峰急欲退去,告优未暇,忽越级升了广西柳州府知府。到任三月怡化翔洽,适广西巡抚提进省议事。峻峰星夜赴省,来见宪台。巡抚道:“传贵府来,非商别事,今有东厂魏大人发下银子三十万。叫本院散给各府,各府散给各县,放于民间使用,三分起息,然后本利催齐解司。下岁领去再放。贵府该代放银六万两。作速领去,分派州县。”峻峰禀道:“大人之命,卑职固不敢违,但柳州府地瘠民贫,兼之连岁凶歉。有者典当田宅,无者鬻卖妻子。自顾不赡,那有余钱,代为出息。还求大人极力挽转,务使百姓均沾实惠。”巡抚道:“这是东厂大人的钧旨,谁敢抗违。”峻峰跪央道:“百姓是朝廷的百姓,官员是朝廷的官员。朝廷设官,原为牧民。并非设官代人放账。卑职只上知有皇上,下知有百姓,中知有大人。若浚民生而肥内监,这等样事卑职断不敢做,亦不肯做。还求大人三思。”巡抚道:“如此说,难道你不顾你的考成吗?”峻峰起来冷笑道:“吾人出仕,原以行节,非图固宠。卑职自幼读书,颇有志气。昔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吾宁为五马荣挫志乎?大人既不肯为万民作主,卑职断不给太监放债。”巡抚怒道:“你这等的抗上,本院一定题参。”峻峰答道:“与其待大人题参,何如卑职先自引退。”遂告辞而出,银子分文不领。

  回到署中,把仓库检点了一番,并无半点亏欠。未结的案卷逐一理清,应发的发回本县。把他的印绶,亲身送到巡抚衙门。抚院一见,甚是不悦。峻峰禀道:“百姓不可一日无官。居官不可一时无印。卑职既得罪东厂大人,岂容卑职久留此地。望大人暂且把印收去,以便委人。如魏大人加以罪谴,就是焚尸灭族,卑职愿以身当。并不累大人。”说到此处,那巡抚就把印收去了。峻峰从省回衙,掩门待罪。住有半月,并无风信。遂雇了车轿,率领家属,仍回黄州去了。

  不知峻峰回去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回  为友谊捐资置新宅

  话说石峻峰弃官回署。巡抚委官盘查仓库,无半点亏欠,案卷无一件停留。只得一面委人看署,一面修书报与京中。书道:

  叩禀:东厂司理监,魏大人座下。前承大人发下银两,卑职径定府县俱各派去。独柳州府知府石峨抗违不领,兼以弃官脱逃。特为禀明,以便究治。专候钧旨,肃此上达。

  广西巡抚某人顿首

  魏忠贤拆书一看,心中想道:“放账滚利,终属私事。且石峨为人刚直,十分究治,未必甘罪。倘或皇上闻知更觉不妥。莫若将机就机,叫他去罢。”遂写一回书道:

  兹承来札,俱已心照。柳州府知府石峨,虽系抗上,乃皇上亲放之人,不便究处。且素称廉明,□□民望,弃官回籍,听其引退。勿得从刻,照书施行。

  某月某日东厂特发

  却说石峻峰转升之后,巡抚上疏,另题补了长安县一员知县。姓王名字止珍,乃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。系进士出身。往长安上任,路过襄阳府。襄阳府城内,有一个致仕的员外,姓胡名氵荣字涵。与王素系年谊。王来到襄阳拜看胡氵荣。胡氵荣设席邀请。席间,王向胡员外道:“小弟先去上任,少停半载,再接贱眷。自番禺直抵长安,路径太长,一气难以打到。弟欲向年兄借一闲房,在此作个过栈。两截走,庶不艰苦。不知年兄肯相帮否?”胡员外答道:“宝眷到此,小弟理应照料,那烦年兄启口。”王道:“既蒙年兄慨许,小弟就谢过了。”席终之后,王回店,次日起身走了。

  却说胡员外又自想道:“凡官员的家眷,少则二三十口,多则四五十人。现在住的宅子,终是安置不下,且不便宜。莫若另买一宅,权叫他住。一则全了朋友之谊,二则添些家产,岂不两全。”算计已定,遂叫官中,代为买房。本街西头路南,有房子一处。房主姓徐名敦,本因宅子里有鬼,住不安稳。要卖了另置。就出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文约,交给官中杨小山。杨小山因向胡家来说,胡员外问道:“这房子他实在要多少银子?”杨小山道:“依他说要银五百两。”胡员外给他三百五十两。说来说去,讲到四百五十两,徐家就应口卖了。胡员外择了日期,同着亲朋,叫杨小山写了文约,把价银足数兑去。徐家把宅子腾出,交给胡员外。他另搬到别处去了。

  却说王到任,住了半年。写了一封家书,差了一个的当家人,往广东去接家眷。家中男女,上下共有二十余人。一路直投襄阳府胡宅而来。胡员外着人把新买的宅子,打扫洁净。请王夫人与公子住在里面。一切照料,无不尽心。歇近一月,正要起身而去。忽有一个家人,星夜赶来。禀道:“老爷已于四月间病故,小的料太太少爷,还在此处。特来报知,好去搬灵。”夫人公子听说,哭倒在地,半日方苏。公子与夫人计议,此处到长安尚有两千余里。往来盘费,非同些小,手中无钱,如何去的。夫人道:“央你胡年伯,或者相帮,也未可定。”王公子亲到胡员外家里,央他帮些银子,去接父灵。胡员外慨许,借银二百两。王公子得了银子,领着一个家人,往长安县搬灵去了。往返四五个月,才把灵柩搬到襄阳府来。胡员外城外有一处小房,叫他把灵柩停在里边。胡员外办礼制帐,亲去祭奠。其祭文云:

  维吾兄之才略兮,堪称国良。甫操刀于小邑兮,治具毕张。苟骥足之大展兮,化被无方。胡皇天其不佑兮,遽梦黄梁。悲哲人之已萎兮,我心傍徨。陈壤奠于灵前兮,鉴兹薄觞。

  这且按下不题。却说广东士寇大发,把广州一带俱被占去。王知县的灵柩一时难以回家。夫人公子,只得在此久住。住有一年,夜间渐闻鬼声,且见鬼形。夫人公子总不肯说出,恐负了胡员外的好意。又住了几月,王夫人并上下人等,俱病死宅中。只剩得王公子夫妇二人,与他庶母所生的一个妹子,年方十一二岁。后广东贼冠平息,胡员外又助银百有余两,叫王公子押着他父母的灵柩,转回广东去了。落下这处闲房,并没人敢在里边去住。胡员外托官中典卖。俱嫌宅子不吉,总无售主。只得把大门常常锁着。

  忽一夜间,胡员外梦见一个老叟,苍颜白发,手执藜杖,登门来了。说道:“小弟姓焦名宁馨。系绍兴府人氏,有一件要事相恳。西头路南宅子内有我一亲女、一甥女并一甥男。住已数年,今闻尊兄要卖此宅,但这两个女子,与尊兄有父子之分。日后就这宅子上还要招一佳婿,以光门婿。切不可妄听人言,轻为抛舍。”胡员外醒来,把梦中的言语告诉夫人冯氏。冯氏夫人道:“梦寐之事,何足为凭。依我看来,咱家尽有钱使,何必典卖房宅,惹人耻笑。与其不值半文舍给人家。何如从新拆盖,赁出打租。”胡员外道:“夫人说得极是。我从今再不卖他了。”

  到得次夜,时近三更,胡夫人有□未睡。忽见两个女子,丰姿绰约,颜色俏丽。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,□□缓步从外而来。见了胡夫人,深深一拜。一齐就跪下磕头。胡夫人两手扶起问道:“两位姐姐,你是何人?为何行这样大礼。老身断不敢当。”二女子道:“儿等住在西头宅子上,已经几年。今因王夫人上下死在里面。义父说宅子凶恶住不的了,屡次托人变卖。幸得母亲一言劝醒就不卖了。儿等能得安居此处,以待良缘。为此特来相谢。”说罢飘然而去。胡夫人甚是骇异,叫醒胡员外。把见两女子的事,说与他听。胡员外道:“夫人所见与吾梦相符。此中必有缘故。这宅子我定是不卖了。但不知后来,应在何处?”这正是:

  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
  且按下不提。却说这宅子对门,有一个孝廉公姓朱名耀彩,字斐文。年近五旬,他发身时,是中的解元。会试曾荐元三次,俱未得中。闽省之人,群称为文章宗匠,理学名宿。他有一个儿子,名■,字良玉。年方二十三岁,是个食廪的生员。人物聪俊,学问充足。王公子在此住时,门首时常相见。王公子羡慕朱■。朱■也钦仰王公子。王公子也是个补了廪的秀才,因是同道朋友,两个就拜成兄弟。王夫人与朱■的母亲,亦时相往来,彼此情意甚觉投合。王夫人的女儿并拜朱夫人为义母。王夫人在日,朱夫人不时的把王小姐接过这院修理头面,添补衣裳,待之无异亲生。及王夫人夫妇灵柩归家有期,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过来,照料了一番。说道:“吾儿我与你果有缘法,日后须落在一块方好。但你居广东,我住湖广,云山间阻,从此一别,今生断不能再见面了。”说罢,不觉泣下。王小姐答道:“孩儿仗托母亲的福力,安知后日不常靠着母亲。”亦自滴泪满怀。从此王夫人夫妇灵柩回去。朱夫人日逐想念王小姐,几乎成病。数月以后,方才开怀。王小姐回到家中,父母大事已过。兄嫂欲为他择配,王小姐也不便当面阻绝。作诗一首,贴于房中。其诗云:

  婚姻大事系前缘,媒氏冰人徒枉然。

  义母临岐曾有约,常思归落在伊边。

  年过二十方许嫁,且托绣闺读史篇。

  若使赤绳强相系,情甘一命赴黄泉。

  自从王小姐作诗之后,择配一事,兄嫂二人,也再不敢提了。却说番禺县有一个极灵验的巫婆,能知人已往将来的事情。一日,走到王宅看见王小姐说道:“这个姑娘,定是一位夫人。但必须经过三个娘家,方才成人。可惜形神之间,将来不无变换,这是数该如此,也不是他好意这般。”王夫人仔细相问,那巫婆答道:“事系渺冥,不可说破,到了那时,便自明白。”又待问时,那巫婆撤身而出。王夫人把这话告诉王公子,王公子道:“巫婆之言,殊属可恶。”从此分付看门的:“一切巫婆人等,俱不准进门。”

  王小姐自见那巫婆之后,渐渐的懒于见人。日逐在他卧楼上,做些针指,并不轻发言笑。长至一十五岁时,容颜甚是标致。忽然坐了一个病根,一时昏去,半日方醒。王公子延医调治,总不见痊。王公子怨他夫人叫巫婆进院,所以致的他妹子这样。王小姐闻知劝说道:“人生在世,死生有命。一个巫婆,他如何就能勾叫我这样,哥哥断不可瞒怨嫂子。”王公子听说,方才缄口。且休说王小姐后日怎样。

  尚未知石峻峰回来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回  孝顺男变产还父债

  却说石峻峰回得家来,关门避事。自与蕙郎讲几篇文章,论几章经史。除此以外,晴明天气,约相契三四人,闲出郊外,临流登山,酌酒赋诗而已。那蕙郎未有妻室,与未入泮宫,是他留心的两件要事。一日,在客舍内静坐。见两个媒婆先到面前,一个叫做周大脚,一个叫做马长腿。笑着说道:“幸逢老爷在家,俺两个方不枉费了脚步。”峻峰问道:“你两个是为大相公的婚事而来吗?”二媒婆答道:“正是为此而来。”峻峰道:“你两个先到里面,向太太说知,我随后就到。”二媒婆听说,走入中堂去了。石夫人一见说道:“你两个老媒,为何久不来俺家走走?”二媒婆答道:“俺不是给大相公拣了一头好亲事,还不得闲上太太家来哩。”石夫人问道:“是说的那一家?”二媒婆答道:“是十字街南,路东房老爷家。他家的小姐今年十八,姿色十分出众。工针指,通文墨。房太太只这一位小姐,还有一付好陪送哩。太太与老爷商量,若是中意,俺两个好上那头去说。”夫人道:“这却也好。”叫来喜:“去请老爷进来。”峻峰进得房中,坐下。夫人向着说道:“两个老媒为蕙郎议亲,说的是房家,在十字口南边住。你可知道么?”峻峰道:“这是做太河卫守备的房应魁。”二媒答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峻峰道:“这是无庸打听的,那里的姑娘多大小了?”二媒道:“十八岁,人材针指,无一不好,且是识文解字。过门时,又有好陪送。说的俱是实话,并不敢半点欺瞒。老爷,若说是好,俺就向那边说去。”峻峰道:“别无可说,你房老爷若不嫌我穷时,我就与他结亲。”两媒婆见峻峰夫妇已是应许,起身就走。石夫人道:“老媒别走,吃过午饭去。”二媒笑道:“太太,常言说的好,热媒热媒,不可迟回。俺那头说妥了,磕头时一总扰太太罢。”说毕,就出了大门,直往十字口南去了。

  二媒婆到得房宅,正值房应魁与夫人刘氏小姐翠容,在中堂坐着说话。房太太一见,便问道:“你两个是来给小姐题媒的吗?”二媒应道:“太太倒猜的准。”翠容听说,把脸红了红,头也不抬,就躲在别房里去了。房应魁问道:“说的是那一家?”二媒答道:“永宁街上住的石太爷家。”房应魁道:“这是石峻峰,他不给魏太监放账,连知府也不做了,好一个硬气人。他的学生,我曾见过。人物甚好,学问极通,人俱说他是个神童。目下,却还未曾进学哩。门当户对,这是头好亲事,说去罢了。”房夫人道:“既是他家,我也晓得。但他家土地不多,居官未久,无甚积蓄。恐过门后,日子艰窘。”房应魁道:“人家作亲,会拣的拣儿郎,不会拣的拣宅房。贫富自有命定,何必只看眼前。”夫人道:“主意你拿,妾亦不敢过谬。”二媒又追问一句道:“老爷太太若是应承,俺两个明日就磕喜头了。”房应魁道:“这是何事,既然应允,岂肯更口。”二媒听说辞出。迟了两日,两媒先到石家磕喜头,每人赏银二两。后到房家磕喜头,也照数赏银二两。石峻峰看了日期换过庚帖,议定腊月十八日过门。

  峻峰的要紧心事,就割去一半了。只蕙郎未曾进学,还时刻在念。到得六月半间,学院行文岁考。黄州定于七月初二日调齐,初八日下马。峻峰闻信,就打点盘缠,领着蕙郎赴府应考。这个学院最认的文章,又喜好书写。蕙郎进得场时,头一道题,是季路问事鬼神。次题是,莫非命也。蕙郎下笔如神,未过午刻,两篇文章,真草俱就。略等了一会,学院升堂,蕙郎就把卷子交去。学院见他人才秀雅,送卷神速。遂叫到公案桌前,把卷子展开一看。真个是字字珠玑,句句锦绣。兼之书写端楷。夸奖道:“此诚翰院材也。”遂拈笔题诗一首以赠之。其诗云:

  人材非易得,川岳自降神。

  文体追西汉,笔锋傲晋人。

  箕裘千载旧,经济一时新。

  养就从龙器,应为王家宾。

  蕙郎出得场来,把文章写给他父亲一看。峻峰道:“文章虽不甚好,却还有些指望。”及至拆号,蕙郎进了案首。对门王诠进了第二。却说王诠乃刑部主事王有章之子,为人甚不端方。兄弟三个,他系居长。自他父母去世,持其家资殷厚,往往暗地里图谋人家的妻女。外面总不露像。蕙郎窥看虽透,因是同进,遂成莫逆之交。这且不说,却说峻峰领着蕙郎回到家来,不觉已□就是十月尽间。蕙郎的婚期渐近。峻峰打点首饰,制办衣裳。到了腊月十八的吉期,鼓乐喧天,烛火照地。把新人房翠容娶进门来。拜堂已毕,送入洞房。到晚客散,夫妻恩爱,自不消说。

  过得一月有余,王诠在这边与蕙郎说话,适值翠容从娘家回来。偷眼瞧见王诠,问丫头道:“那是何人?”丫头答道:“是对门王相公。”翠容默然无言。及到晚间,蕙郎归房。翠容道:“对门王生,獐头鼠目。心术定属不端。常相交接,恐为所害。相公千万留心方妥。”蕙郎答道:“同学朋友,何必相猜。”翠容因娶的未久,亦不便再说了。到得科考,蕙郎蒙取一等一名,补了廪饩,王诠蒙取二等,亦成增广。两个合伴上省应试。蕙郎二场被贴而回。是岁蕙郎年正十九,回想相士所批学堂红鸾一句,已经应验。再想丧门到前一句,心上却甚是有些踌躇。及至到了来春三四月间,罗田县瘟疫大行。峻峰夫妇二人,俱染时症相继而亡。才知相士之言,无一不验。蕙郎克尽子道,衣衾棺椁,无不尽心。把父母发送入土。且按下不题。

  却说魏太监一时虽宽过了石峨,心下终是怀恨。此时西安府,新选了一个知府,姓范名承颜。最好奔走权贵。掣签后,托人情使银子,认在魏太监的门下。一日,特来参见,说话之间,魏太监道及石峨不给放账一事。意味之间,甚觉憾然。范承颜答道:“这有何难,卑职此去定为大人雪耻。”说定告辞而退。及至范承颜到了任所,留心搜寻石峨在任的事件。他居官三年,并无半点不好的事情。惟长安县有引河一道,系石峨的前任奉旨所开。数年以来,将近淤平。范承颜就以此为由,禀报督抚。说此河虽系石峨前任所开,石峨在任,并不疏挑,致使淤平。贻水患害民。理应提回原任,罚银五千两,以使赔修。抚院具了题,就着西安府行文用印。

  却说石茂兰在家,那一日是他父亲的周年。一切亲友都来祭奠,午间正有客时。忽然两个差人,一个执签,一个提锁,来到石家门首。厉声叫道:“石相公在家么?”赵才听说应道:“在家。”石茂兰也随后跟出来。差人一见,不用分说,就走近前来,把锁子给石生带上。石生不知何故,大家喧嚷。众客听说一齐出来劝解。那差人道:“他是犯了钦差大事,俺们也不敢作主。叫他自己当堂分辨去罢。”翠容在内宅,听说丈夫被锁。也跑出门外观望,谁知早被对门王诠看了尽情。众人劝解差人不下,也各自散了。翠容见他丈夫事不结局,就回到院内哭去了。

  差人带着石生,见了县主。县主问道:“你就是原任长安县知县石峨的儿子吗?”石茂兰答道:“生员正是。”县主道:“你父亲失误钦工,理应该你赔修。你作速凑办银两,以便解你前去。”石茂兰回道:“此河生父并未经手,赔修应在前任。还求老爷原情。”县公道:“你勿得强辩。着原差押下去,限你一月为期,如或抗违迟误,定行详革治罪。”石茂兰满心被屈,无可奈何。下得堂来,出了衙门。左右打算,没处弄钱。只得去找官中,把房宅地土,尽行出约变卖。这官中拿着文约,各处觅主。此时人人闻知石生之事,恐有连累,并没人敢要。

  这一日,官中在街上恰恰遇着王诠,提及石茂兰变产一事。王诠心里欲暗图房翠容,遂说道:“朋友有难,理应相帮,这房宅地土,别人不敢要时,我却暂且留下。俟石兄发财时,任他回赎。但不知文约上是要多少银子?”官中道:“是要四千五百两。”王诠道:“我也并不勒,就照数给他。”官中听了,喜道:“王相公这就是为朋友了。”遂把石茂兰请到他家,同着差人,官中把正数四千五百两银子兑讫。王诠又说道:“我听说来文是罚银五千。四千五百两,长兄断不能了结此。莫如外助银五百两,系弟的薄心。”石茂兰谢道:“感长兄盛情,弟何以报。”就把这五百银子,也拿在家来了。翠容闻知便说道:“对门王家,只可受他的价银,是咱所应得的。外银五百,未必不有别意,断不可受。”石茂兰不听,把翠容送在娘家去。赵才来喜俱各打发走了。遂把宅子地土,一一交清。县公办了一道文书,上写道:

  罗田县正堂加三级钱,为关移事。敝县查得,原任长安县知县石峨,已经身故。票拘伊子石茂兰。并赔修银两五千正。差解投送,贵府务取收管,须至移者。

  罗田县差了两个人役,把石生并银子直解到西安府去了。石生一去莫提。

  但不知翠容在家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六回  贞烈女舍身报母仇

  话说房翠容回到娘家,一则挂念石生,又掂度着王家五百两空银子。日夜忧愁,容颜渐觉憔悴。房应魁见他女儿这般光景,心里十分肮脏,积得成病死了。剩下翠容母子二人,更加凄楚。这王诠自见翠容之手,心图到手,苦于无方。闻说房守备已死,他生了一计。因长安现任知县是他父亲的门生,就骑了一个极快的骡子,一日可行五六百里,遂往长安县去了。进得衙门,住了几天,知县金日萃偶然说及石家这桩事来。王诠道:“石公子是弟的同进,且系对门。他变了产业来赔修河工,料他不久就到了。但有句话不得不向世兄说知,石生为人甚是诡谲。完工之后,定叫他看守三年,才可放他回家。不然,偶有差失就累及世兄了。”金日萃应道:“相为之言,小弟自当铭心。”王诠又停留了几日,就回罗田县来了。

  石茂兰来到西安府,落了店。差人投了文。次日早堂,见了太府,太府限他六个月完功。差人把石公子并银子五千,押送长安县去。长安的知县把银子存库。每日只发银子二十五两,着差人同石公子觅夫二百多名,往河上去修理。挑的挑,抉的抉,只消得一百四十五天,就修的依旧如初了。剩下的银子还有两千,石生去领。长安县开出一本上司衙门使费的账来,给石生看说:“刚刚足用并没剩得分毫。”石生也不敢十分强要,亲去禀知太府,工已告竣。太府验过,把功收讫。石生送了一个求回籍的禀帖,太府批道:“工虽已竣,尚须保固三年,方许回籍。私逃者,拿回重责。”就把石生羁绊在此处了。吃饭没钱买,住店没钱雇。只得在河岸上搭了一个窝铺住着。日间在城里卖些字画,落得钱数银子,聊且糊口。晚上回到窝铺里去睡。受了许多饥寒,尝了无限苦楚。作诗以自伤,其诗曰:

  河工告峻不许还,身受艰辛几百般。

  异域无亲谁靠恋,故乡相隔多云山。

  白昼街头空扰扰,夜间卧听水潺潺。

  转筹返旆在何日?心痛曷胜雨泪潸。

  石生在外住过一年,王诠在家写了一封假书,着人送到房宅,说是石生的家报。翠容拆开一看,上写道:主

  予自修河长安,操劳过度。饮食不均,积成一病。迩来日就垂危,料此生断难重聚。贤妻年当青春,任尔自便,勿为我所误。余言不宣。

  拙夫石茂兰手书

  翠容问家人道:“这书字是谁送来的?”那家人答道:“是西头王宅里人送来的。”翠容心里道:“孽畜是来行离间计了。”也写了一封回书道:

  妾自丈夫西去,久已封发自守。此心不惟坚若金石,亦且皎如日月。但祈生渡玉门,以图偕老。如有不讳,情甘就木。禽兽之行,断不肯为。临启曷胜怆凄之至。

  贱妾房翠容泣书

  写完封好,着人送给王诠说:“这是石家娘子的家信,烦王大爷千万托人捎到长安去。”王诠收下,拆开一看。知此计断是不行了。心中又画了一策:“听闻那刘氏夫人,夜间常起来焚香拜斗。再把这个老妈治煞,单剩翠容,一个女子,断难逃脱我手了。”主意拿定,他家有个家生子名唤黄虎。年纪二十多岁,甚是凶恶,且善于跳墙。许了他五十两银子,叫他往房家去行刺。黄虎应允。

  到了次夜,黄虎拿了一个金刚圈。竟跳入房宅内院,转过堂前一望,见刘氏夫人跪在地下,正磕头拜斗哩。黄虎暗暗走到背后,一把掀倒,使脚蹬住喉咙。顿饭时间,把个刘氏夫人活活的扪死了。翠容在房等候多时,不见他母亲回去。起来看时,早已死了。叫人抬进屋里,痛哭一场。天明料理丧事,不题。翠容想道:“害吾母者非他人,定是王诠。”欲待鸣官,苦无凭证。且身系女流,不便出去。无奈何,忍气吞声,把刘氏夫人殡葬了。是时,正当八月尽间。一日,阴雨蒙蒙,金风飒飒。凄凉之状,甚是难言。到得晚间,点起灯来,追念双亲,怀想丈夫,滴了几点血泪。因题诗一首道:

  征人一去路悠悠,孤守深闺已再秋。

  万里堤旁草渐蔓,望夫石畔水空流。

  游鱼浮柬渺无望,飞雁衔书向谁投?

  忧思常萦魂梦内,几时相逢在重楼。

  诗已题完,千思万想,总是无路。长叹道:“这等薄命,却不如早死为妙。”遂取了一根带子,拴在门上阑上。正伸头时,忽见观音老母,左有金童,右有玉女,祥云霭霭,从空而降。把带子一把扯断,叫道:“石娘子,为何起此短见?只因石生的魔障未消,你的厄期未过。所以目下夫妻拆散。你的富贵荣华全在后半世哩。我教你两句要言:作尼莫犯比丘戎,遇僧须念弥陀经。这两句话就可以全你的名节,保你的性命。切记勿忘。外有药面一包,到万难解脱时,你把这药,向那人面上洒去。你好逃生。”翠容一一记清了。正要说话,那菩萨已腾空去了。翠容起来看时,桌上果有药一包。上写“催命丹”三字。仍旧包好,带在身边。出来焚香拜谢一番,方才回房。不题。

  却说王诠又生一计,使钱买着县里的衙役,拿着一张假文来向翠容道:“石公子已经亡故,河工还未修完。现有长安县的关文,叫家里人去修完河工,以便收尸。翠容不知是计,认以为真,痛哭了一场。对差人道:“我家里实没人来领尸,烦公差大哥回禀县上老爷,给转一路回去罢。”差人道:“这也使的,但须有些使费。”翠容把首饰等物,当了几两银子交与差人拿去。差人回向王诠道:“房小姐认真石公子是死了。”住了些时,王诠着人来题媒,翠容不允。后又叫家人来讨债,翠容答道:“我是一个女人,那有银子还债。”王诠又行贿县公,求替他追比这宗账目。这罗田县知县,姓钱名为党。是个利徒,就差了原差,飞签火票,立拿房氏当堂回话。差人朝夕门口喊叫,房翠容那敢出头。谁料祸不单行,房应魁做守备时,有一宗打造的银子,私自使讫,并未奏销清楚。上宪查出,闻其已死,行文着本县代为变产填补亏空。遂把他的宅子尽封去了。翠容只得赁了两间房子,在里边安身。

  王诠见翠容落得这般苦楚,又托了他的一个姨娘姓毛,原是房家的紧邻。来向翠容细劝道:“你是少年妇人,如何能打官司?又没银子给他,万一出官,体面安在?依我看来,你这等无依无靠,不如嫁了他为妥。到了他家,那王诠断不轻贱看你。”翠容转想道:“菩萨嘱付的言语,或者到了他家能报我仇,也未可知。”遂假应道:“我到了这般田地,也无可奈何了。任凭王家摆布罢。”毛氏得了这个口角,就回信给王诠。次日,王诠就着他姨娘送过二十两银子来,叫翠容打整身面。怕他夫人不准,择了一个好日子,把房翠容娶在另一处宅子上去。这正是:

  真心要赴阳台会,却成南柯梦一场。

  话说王诠到了晚间进房,把翠容仔细一看,真是十分美貌。走近前来,意欲相调。翠容正色止住道:“我有话先向你说知,我丈夫石生,与你何等相与。定要娶我,友谊安在?且我母亲与你何仇,暗地着人治死?”王诠道:“你我已成夫妇,往事不必再提。”翠容道:“咱二人实系仇家,何得不思雪夙恨。”遂把那药面拿在手中,向王诠脸上一洒。那王诠哎哟一声,当即倒地而死。翠容见王诠已死,打开头面箱子。把上好的金珠,包了一个包袱。约值千金,藏在怀中。开了房门,要望路而走。忽然就地刮起一阵大风,把翠容刮在半虚空里,飘飘荡荡,觉着刮了有两三千里,方才落下。风气渐息,天色已明。抬头看时,却是观音堂一座。

  进内一看,前边一座大殿,是塑的佛爷。转入后殿,里面是观音菩萨。尽后边才是禅堂。从禅堂里走出一个老尼来,年近七旬。问道:“女菩萨,你是从何处来的?”房翠容答道:“妾是黄州府罗田县人。丈夫姓石,今夜被狂风刮来的。不知这是什么去处?离罗田县有多少路程?”老尼道:“这是四川成都府城西,离城三里地。此去黄州,约有两千多路。”翠容道:“奴家既到这里,断难一时回家了。情愿给师傅做徒弟罢。”老尼道:“我比丘家有五戒,守得这五戒,才可出的家。”翠容问道:“是那五戒?”老尼道:“目不视邪色,耳不听邪声,口不出邪言,足不走邪径,心不起邪念。”翠容道:“这五件,我都守得住。”老尼道:“你能如此,我给你闲房一座住着。各自起火,早晚不过替我扫扫殿,烧烧香。除此以外,并无别事派你了。若是愿意,你就住下。”翠容道:“这却甚好。”遂拜老尼为师。折变了些首饰,以此渡日。翠容想道:“菩萨说,‘作尼莫犯比丘戒’这句我明白了。‘遇僧须念弥陀经’,僧者,佛也。”就一日两次,来佛殿前焚香祷祝。不题。房翠容在外莫说。

  但不知茂兰回来如何?再听下回分解。

 第七回  穷秀才故入阴魔障

  话说石茂兰看守河工三年,方才回家。进的城来,无处投奔。只得先往岳丈家去看看。到了房宅门口,见物是人非。甚是惊异,打听旁人说:“房守备夫妇俱没了。他家小姐被王诠设法娶去。王诠已死,房小姐并不知归往何处去了。这宅子是奉官变卖填补亏空了。”茂兰闻说,大惊失色。回想:“不听翠容之言,所以致有今日。”暗地里痛哭一场。前瞻后顾,无处扎脚。遂投城外客店里宿下。反复思想,欲还在此处住罢,这等落寞难见亲朋。不如暂往襄阳,以便再寻生路。店里歇了一夜,次早就往襄阳府去了。到得襄阳,见那城郭宏整,人烟辐凑。居然又是个府会,比黄州更觉热闹。落到店中,歇了两日。买了些纸来,画了几张条山,写了几幅手卷。逐日在街头上去卖,也落得些钱,暂且活生。一日,走到太平巷来,东头路北第三家,是胡员外的宅子。路南错对门是个酒铺,门上贴一付对联道:

  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

  石生走近前来,就进酒铺里坐下。酒保问道:“老客是要吃酒的吗?”石生答道:“只要吃四两。”那酒保把热酒取过四两来,给石生斟上,就照管别的客去了。石生把酒吃完,还了酒钱。正要起身出去,忽从店里边跑出一个人来。却是个长随的打扮。问石生道:“你这画是卖的吗?”石生答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把画展开一看,夸道:“画的委实不错,这是桩什么故事?”石生道:“是朱虚后诛诸吕图。”那人究问详细,石生把当年汉家的故事说了一遍。并上面的诗句也念给他听了。那人道:“你这一张画要多少钱?”石生答道:“凭太爷相赠便了。”那人从包里取出一块银子,约有三钱,递给石生。拣了一张画,卷好拿在手中。仍上里边吃酒去了。

  此时,适值胡员外,在门首站着。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。想道:“我相此人,终须大贵。”遂走过来问道:“尊客是那边来的呢?”石生答道:“在下是从黄州府罗田县来的。”胡员外问道:“罗田县有个石岚庵,你可认得他吗?”石生答道:“就是先严。”胡员外道:“既然这样,世兄是位公子了,如何流落到此处?”此时,石生不知道,方才那个买画的是魏太监私访的家人。就把他父亲生前弃官,死后修河的事情逐一说了个清楚。都被那买画的人,听在心里去了。胡员外也把字画拿过来一看,称赞道:“世兄写画俱佳,甚属可敬。若不相弃,到舍下少叙片刻何如?”石生略不推辞,就随着胡员外走过去了。

  进得胡员外的院来,让在西书房里坐下。叫人打整酒饭。胡员外问道:“世兄曾进过学否?”石生答道:“已徼幸过了。”胡员外又道:“世兄既经发轫,还该努力读书,以图上进,区区小成,何足终身。”石生答道:“晚生非不有志前进,无奈遭际不幸,父母双亡,夫妻拆散。家业凋零,不惟无以安身,并且难于糊口。读书一事,所以提不起了。幸承老先生垂顾,相对殊觉赧颜。”胡员外道:“穷通者人之常,这是无妨的。从来有志者事竟成。世兄果有意上进,读书之资,就全在老夫身上。何如?”石生当下致谢不尽。待饭已毕,胡员外道:“念书须得个清净书房,街西头我有一处闲房,甚是僻净。先领你去看看,何如?”石生答道:“如此正妙。”

  胡员外领着石生,家人拿着钥匙,开了大门。进去走到客位,东山头上有个小角门,里边是一个大院子。正中有个养鱼池,池前是一座石山子。山子前是两大架葡萄。池北边有前后出廊的瓦房三间,是座书房。前面挂着“芸经堂”三字一面匾。屋里东山头上,有个小门,进去是两间暖书房,却甚明亮。后边有泥房三间是个厨屋,厨屋前有两珠垂杨,后边有几棵桃树,两株老松,一池竹子。石生看完,胡员外道:“这个去处,做个书房何如?”石生答道:“极好。”胡员外道:“世兄若爱中了此处,今晚暂且回店。明日我就着人打扫,后日你就搬过来罢了。但大门时常关锁,出入不便。从东边小胡同里,另开一门,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。”石生谢道:“多烦老先生操心。”遂别过胡员外而去,不题。

  却说胡员外到了次日,就叫人另开了一个小门。把书房里打扫干净,专候石生搬来。到了第三日,石生从新买的书籍笔砚,自家拿着。叫人担着铺盖,直走到书房里边,方才放下,时当炎暑天气。西山头上铺着一张小床,把铺盖搁在上面。前檐上,一张八仙桌子,把书籍笔砚摆在上头。胡员外进来看了一看,说道:“这却也罢了。”又道:“世兄既在此住扎,你我就是一家人了。晴明天气卖些字画,或可糊口。倘或阴天下雨,难出门时,老夫自别有照应,断勿相拘。”石生再三致谢,说完同着胡员外锁了门,仍往街上去了。

  胡员外回到家来,向夫人冯氏说道:“我看石公子日后定是大发。佳婿之说,大约应在此人了。但不知二女从何而出?”夫人答道:“渺冥之事,未必果应,这也不必多说。”再说石生到了街上,又卖了几张字画。天色已黑,买了一枝蜡烛,泼了一壶热茶,来到门首,开了锁进来。关上门,走到屋里。把烛点上一看,书籍笔砚俱没有了。心中惊异道:“门是锁着,何人进来拿去?”吃着茶,坐了一会。谯楼上,已鼓打二更了。忽听得,东山头上角门响了一声。从里边走出一个女子来,年纪不过十八九岁。两手捧着书籍,姗姗来前,仍旧把书籍放在桌上。你说这女子是什么光景?

  人材一表,两鬓整齐。乌云缭绕,柳腰桃腮。美目清皎,口不点唇,蛾眉淡扫。金莲步来三回转,却只因鞋弓袜小。何等样标致,怎般的窈窕。细看来,真真是世上绝无人间少。

  ——右调《步步娇》

  又见一个女子,年不过二八。双手捧着笔砚,袅袅而至。照样放在原旧去处。你说这个女子是何等模样?

  面庞员漫细长身,鬓发如云。鬓匀髻高半尺头上戴,金莲三寸不沾尘。口辅儿端好,眸子儿传神。丰姿甚可人。又虽不是若耶溪边浣纱女,却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。

  ——右调《耍孩儿》

  这两个女子站在桌前,石生麾之不去。问道:“你莫非是两个鬼吗?”彼此相视而笑。少顷,走近前来,把石生双目封住。石生全然不怕,极力挣开。又把烛吹灭,石生从新点上。闹有半夜,石生身觉困倦,倒在床上。二女子把他抬着屋里走了一遭,依旧放在床上。石生只当不觉。时将鸡叫,二女子方回竖头屋里去了。只听得两个女子笑着说道:“石郎如此胆量,定当大成。吾等得所托矣。”到了次晚,石生又在外回来。点上烛时,二女子仍旧在桌旁站候。石生问道:“你两个是要做么?”二女子答道:“俺要念书。”石生道:“我且问你,你二人是何名姓?”只见那个大的答道:“我叫秋英。”小的答道:“我叫春芳。”再问其姓氏,俯而不答。石生道:“你既要念书,须得书籍。”二女子答道:“都有。”石生先写字数行,叫两女子来认一遍。认去无不字字记得清楚。石生道:“你两个却也念的书。”二女子转入屋里,各拿四书一部出来上学。石生问道:“你各人能念多少呢?”二女子答道:“能念两册。”号上两册,一个时辰就来背书,却是甚熟。教他写字,出手就能成个。石生甚是惊讶。

  又一日晚间,春芳领着一个唇红齿白七八岁的幼童走进门来。见了石生就跪下磕头。石生问道:“这又是谁?”春芳答道:“这是我的兄弟,名唤馗儿,特来上学。望先生收留下他。”石生道:“这那有不收之理。”春芳送一红纸封套给石生。石生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春芳答道:“是馗儿的贽见,先生收下罢。日后还有用处。”石生打开一看却是金如意一支。遂叫馗儿过来号书。念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多。叫他写字,写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好。没消一月的工夫,三个的四书俱各念完。号上经典没消半年,五经皆通。讲书作文,开笔就能成章。一年之后,文章诗赋,三个俱无不精通。一日晚间,石生向三个徒弟道:“尔等从我将近二年,学问料有近益。我各出对联一句,你们务要对工,以见才思。遂先召春芳出一联云:

  红桃吐葩艳阳早占三春日,

  春芳不待思想顺口对道:

  绿柳垂线繁阴遍遮四夏天。

  又召秋英出一联云:

  竹有箭松有筠历风霜而叶柯不改,

  秋英也顺口对道:

  金在熔石在璞经琢炼而光彩弥彰。

  又召馗儿出一联云:

  设几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,

  馗儿也接口对道:

  望门墙而受业淑陶渐摩欣被先生之风。

  石生夸道:“你三个对的俱甚工稳,足见竿头进步。”自此以后,师徒四人相处,倏忽间二载有余。这石生在外鳏居已久,见二女子又是绝色美貌。未免有些欣羡之意,时以戏言挑之。二女子厉色相拒道:“你我现系师徒,师徒犹父子也。遽萌苟且之心,岂不有忝名教,自误前程。劝先生断勿再起妄念。”石生见其词严义正,游戏之言,从此不敢说了。石生与二女子,虽有幽明,却同一家。只石生自己知道,总不向人说出。

  但不知后来终能隐昧否?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回  富监生误投陷人坑

  话说石生夜间教书一事,虽不肯向人说出,然亦终难隐昧。太平巷东北鼓棚街上,有一个黉门监生,姓蔡名寅字敬符。家道殷富。太平巷西头面北大街有他绸缎铺一个,本钱约有六七千金。日逐上铺,定经过石生前。又常买他的字画,因此与石生相熟。一日晚上回家,走至石生书。闻里面书声朗朗,并非一两人的声音。蔡寅心中异样道:“石九畹只他自己,何念书者之多也?莫非收了几个徒弟吗?”到了次日,街上遇见石生问道:“九畹兄近日收了几位高徒?”石生答道:“只弟孤身一人,有甚徒弟?”蔡寅道:“莫要瞒我。”石生道:“你若不信,自管来看。”蔡寅终是疑惑。又一日晚间来到此处,竟把门叫开,到屋里看了一看。果然只是石生,并无别人,心上愈加惊异。暗暗想道:“石九畹器宇轩昂,学殖深厚,或者后当发迹,默有鬼神相助,也说不定。”从此见了石生分外的亲敬。

  蔡寅有个妹子,年届十六。姿色倾城,尚未许人。蔡寅向他母亲说道:“石公子目下虽然厄穷,日后定然发迹,不如托人保亲,把妹子许了他为妥。”其母答道:“石生半世沦落,何时运转。婚姻大事,不可苟且。我自留心,给他择配。这事你却不必多管。”蔡寅闭口而退。

  一日蔡寅在铺内算账,过晚回家,时已鼓打二更。走到石生前,听得内里书声,不忍舍去,又听了半个时辰。转身走到太平巷东头,刚才往北一拐,路旁过来了四个棍徒,上前拦住道:“蔡大爷怎晚才回家吗?”蔡寅答道:“正是。”那一个说:“天还不甚晚,请蔡大爷到舍下坐坐,俺去送你。”遂把蔡寅领到一个背巷里去。那人叫开大门,让蔡寅进去。蔡寅留心一看,见不是个好去处,撤身要走。那里容得,只见四个人把蔡寅推推搡搡,架到屋里。外边的门户俱关锁了。蔡寅见他四个甚是凶恶,也就不敢十分强走了。

 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,他四个在两旁相陪。大酒大肉,登时吃起。蔡寅说道:“弟与兄等虽系同城,未曾识面。叨承厚扰,何以相报。请问兄等尊姓大名,异日好相称呼。”这个说:“我叫秦雄西。”那一个说:“我叫楚旺南。”一个说:“我是鲁挟山。”一个说:“我是齐超海。”秦雄西道:“俺四个系拜的把子,俱是肝胆义气朋友,素闻蔡爷的大名,故斗胆邀来一叙。”说话中间从里面走出两个妓女来。楚旺南叫道:“你两个过来,陪着蔡爷吃酒。俺们转一转来。”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,深深道了个万福。就坐在两旁。那四人转入里面去了。蔡寅问道:“二位美人尊姓台号呢?”大的答道:“贱妾姓白名唤玉琢。”小的答道:“贱妾姓黄名唤金镶。”蔡寅见了这两个妓女,不觉神魂飘荡。二妓女又极力奉承,就吃的酒有七八分了。蔡寅道:“你我三人猜枚行令,还未尽兴。如有妙调见赐一二,方畅予怀。”玉琢道:“蔡爷若不嫌聒噪,贱妾就要献丑了。”遂口唱一曲道:

  纱窗儿照照,卸残妆,暂把熏笼靠。好叫我心焦躁。月转西楼,还不见才郎到。灯光儿闪闪,漏声儿迢迢。怎长夜几时,叫奴熬到鸡三号。

  ——右调《蝶恋花》

  玉琢唱完金镶也道:“贱妾也相和一曲。蔡爷千万莫笑。”蔡寅道:“阳春白雪倾耳不暇,那有相笑之理。”金镶遂口唱一曲道:

  盼玉人不来,玉人来时,闯满怀。解解奴的罗襦,托托奴的香腮。你好风流,我好贪爱。顾不得羞答答上牙床,暂且勾了这笔相思债。

  ——右调《满江红》

  唱完。蔡寅夸奖不已。又略饮几杯,遂把蔡寅引到后边一座房子里去。两边俱是板断间,俱有铺的床铺。当门桌上,一边放着骰盆,一边放着牌包。二妓女道:“妾等闻蔡爷仗义疏财,是个丈夫。无非邀来玩玩,以求相帮之意。请蔡爷上座,俺们下面奉陪。”蔡寅只得过去坐下。两个妓女紧靠着蔡寅。秦雄西在旁打头,那三个在下面衬局。把骰盆搁在当中,十两一柱。从蔡寅起首轮流掷去。骰是铅的,三个搭勾,同局一个,蔡寅如在梦中。待到五更时分蔡寅已输了一千二百余两。二妓道:“夜已太深,叫蔡爷歇息歇息罢。”就叫蔡寅在东间里床上睡了。那四人各自散去。二妓女把门关了,解衣上床,与蔡寅相偎相抱而睡。蔡寅熬的已是困乏,又被二妓缠身。直睡到次日饭后,方才起来。意欲要走,二妓道:“蔡爷早饭未用,前账未结断,走不的。”

  蔡寅没法叫齐超海拿着他的手帖,到绸铺中,兑了一千二百多两银子,把前账结清。抽身走时,又被二妓女拉住不准出门。蔡寅在此一连住了十昼十夜,把一个绸缎铺的本钱尽输给四个棍徒了。二妓女向那四人道:“蔡爷在咱家破钞已多,晚上叫他回家去罢。”到得一更多时,楚旺南打灯笼,那三个两旁相跟。蔡寅与二妓作别,出门而去。走了一会,蔡寅见走的不是旧路。问道:“这是往那里去的?”楚旺南答道:“从这里上东去,再走一道南北街,往东一拐就是宅上了。”正走着,只见一个人问道:“蔡大爷来了么?”鲁挟山指着蔡寅道:“这就是。”那人先跑下去了。蔡寅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楚旺南答道:“那是敝友。”秦雄西道:“天还早着哩,咱到他家吃会子茶,再送你未迟。”

  蔡寅就跟他们,进了那家的大门,从里边走出一个老妈来,问道:“那是蔡爷?”蔡寅答道:“区区便是。”老妈便让到客位里,蔡寅进得客位一看,见灯烛辉煌。却像个请客的光景。老妈陪着蔡寅茶未吃完,那四个人俱偷溜了。蔡寅抬身要走,老妈留道:“蔡爷既肯下顾,那有走的道理?”蔡寅看看外门又俱锁了,只得回来坐下。因问道:“妈妈尊姓呢?”老妈答道:“老身姓沈叫做三妈,原是门户人家。因小女桂娘,羡慕蔡爷才貌,知今晚从此经过,特留下一会。秀香,叫你三姑娘出来。”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打着灯笼,后面跟着一个女子,年纪不过二十以上。真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走近前来,拜了一拜。就在蔡寅旁边坐了。说道:“贱妾久慕蔡爷的才貌,今得一会。可谓三生有幸。”蔡寅答道:“陋貌俗态,何堪上攀仙子。”老妈道:“请坐席罢。”

  于是延蔡寅上座,桂娘在旁,老妈下面相陪。酒是好酒,菜是好菜。霎时,席冷。蔡寅把桂娘仔细看来,比那两个妓女更觉标致。早有心猿意马拴索不住之意。老妈到也知趣,叫道:“秀香,夜深了,送你姑爷姑娘上楼去罢。”丫鬟前边引着,蔡寅与桂娘携手并肩,登入楼中。是夜,颠鸾倒凤妙难备述。自此以后,你贪我爱。蔡寅那里还想的起家来。是月梨花正开,院内有白梨花一树。蔡寅向桂娘指着道:“美人能作诗否?即以白梨花为题。”桂娘答道:“颇晓大略,聊且草就,再乞蔡爷斧政。”遂拈笔题七言律一首。上写道:

  冰肌焕彩凝柔条,玉骨喷香散早朝。

  淡妆无烦洛下沈,粉葩宁许画工描。

  一枝带雨姿诚秀,万朵临风色更娇。

  雪态纷披人耀目,艳红那些比桃天。

  题完,蔡寅看了称赞不已。住有月余。桂娘道:“蔡爷到此已久,也该往家里看看去了。”蔡寅道:“美人说得极是。”遂叫了老妈来算账。老妈道:“姑爷咱是下样的亲,如何提的起钱来?”让到十分尽头,老妈说道:“姑爷既然不肯,给老身回几票当罢。”午间设席,给蔡寅饯行。席终之后,老妈拿出几个当票来,递与蔡寅。蔡寅接过一看,本利共该银三千余两。只得应允道:“我回家不过半月,就赎出送来。”又与桂娘留恋了一会,彼此才洒泪而别。蔡寅回到家中,他母亲还不怎样。室人褚氏,因其花费银钱,贪恋妓女,心中暗恼,自缢而死。发送已过。

  蔡寅当地数顷,把当票赎出。亲自跟着,叫人送去。老妈喜其信实,又留他住下。晚间上的楼来,桂娘问道:“蔡爷你穿的谁的服孝?”蔡寅答道:“拙荆新亡,出殡未久。”说罢,不觉泣下。桂娘道:“你人亡家败,俱是被俺这老妈所致。”蔡寅问道:“这却怎说?”桂娘道:“自始至终,俱是这个老妈串通那四个棍徒,先着玉琢金镶两个下脚货,引你入沟。后叫贱妾把你占住,坑你的银子,共计起来大约有万金了。我却不没良心,我本良家女子,误落水中。你若肯把我赎出,你奋志去读书。这花费的银子,我俱照数还你。”蔡寅道:“目下手中无钱奈何?”桂娘道:“我是八百银子买的,但能结(借)得八百银子来,把我赎出,我自有银子还他。”

  蔡寅念恋桂娘的才色,次日回到家里托人结了八百银子,亲自带到桂娘家来。桂娘就转托魏二姑向沈三妈赎身。沈三妈应允。蔡寅把八百两银子交清。桂娘向沈三妈道:“孩儿给母亲弄钱多年,今日出去,别的不要。两个头面箱子井铺盖枕头我要带去。”沈三妈道:“这值几何,任凭你带。”桂娘当下谢过三妈,收拾了,上了轿子。直投鼓棚街而来。到了蔡寅家中,桂娘把箱子打开,枕头拆破,叫蔡寅一看。尽是金珠等物,共值万有余金。蔡寅从此恢复家产,奋志读书。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归正,也极善于事奉婆婆,接待小姑,合家之人无不欢喜。蔡寅遂以继室相视,终身不再娶了。蔡寅之事已毕。

  但不知石生在书房如何?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回  应考试系身黄州狱

  却说魏太监的家人,买得石生墨画一张。原要回京献给主人。及私访已完,回到京中,把这幅画献上。魏太监着人悬之“芳草轩”中。家人把石生告诉胡员外的话,详细说了一遍。魏太监却也不搁在心上。一日,光禄寺正卿马克昌谒见。魏忠贤引至轩中,来观此画。马克昌遂把上面诗句,口中一一念道:

  安邦自古赖贤豪,群奸杂登列满朝。

  幸得手持三尺剑,愿为当代锄草茅。

  马克昌把诗念完,向魏忠贤冷笑道:“大人你看这诗,分明是以群奸讥殚吾等。以朱虚侯、刘章自任。如此轻薄,殊属可恶。但没落款,不知是谁人写画的?”家人在旁便答道:“这人姓石名茂兰,是罗田县秀才。他父亲曾做过长安县知县。后升广西柳州府知府。”魏忠贤道:“这一定是石峨的儿子了。罢了,罢了。他父亲违吾钧旨,弃官窃逃,我却不十分追究。他反敢这样刻薄,我断不与他干休。”马克昌劝道:“些须小事,漫图报复。”彼此相别而去。

  却说湖广,选了一个学院。姓韩名嵋字仰山。为人甚无行止,是魏忠贤的门生。临赴任时,来参见老师。魏忠贤嘱托道:“黄州府罗田县有个秀才姓石名茂兰。他与我有夙嫌,你考黄州时,替我拿获,解到京来。”韩嵋应诺而去,不题。到了八月中秋,石生此日,在街上卖字画。见一伙赶棚的人,商量起身的日期。石生问道:“众位是要上那府里去的?”那人答道:“学院按临黄州,行文九月十二日调齐,十六日下马。”石生道:“这信果真吗?”那人道:“俺亲使管的闩师傅说,如何不真?”

  石生闻得此信,因是节下,买了几样菜果,打了一瓶煮酒。拿到中,晚间点上烛时。秋英等已在席前侍立。石生俱命坐下,把酒肴摆上,幽明均享了一会。石生见秋英容颜姣好,心中到底有些羡慕。因说道:“今晚星月皎洁,诚属佳境。每人咏诗一首,以写雅怀。或从月光生情,或就星辰寓意。起句内或明用或暗用,定要有个照字。韵脚不必拘定。秋英道:“请从先生起韵,俺们随后步去。”石生遂口咏一诗道:

  一轮明月照天中,欲会女霜路莫通。

  玉杵空有谁送去,窃思跳入广寒宫。

  此诗言虽慕二女之容,终苦无缘到手。秋英口咏一诗道:

  汉光散彩射楼墙,织女投梭不自忙。

  桥填须当乞巧日,愿君暂且效牛郎。

  此诗言虽有佳期,还须待时。春芳也口咏一诗道:

  一天列宿照当头,妄羡中宫命不犹。

  奉赋小星三五句,何嫌宵行抱衾。

  此诗言正房既有人占去,即列侧室亦所甘心。馗儿口咏一诗道:

  月光东上映西厢,金殿风飘桂子香。

  但得侧身王母宴,应看仙娥捧寿觞。

  此诗言果能读书前进,何患二女终难到手。咏诗已毕。石生道:“你们各自散去。我歇息半夜,明日好打点回家。”秋英问道:“先生回家何干?”石生答道:“我去应岁考。”馗儿道:“先生断不可去,一去定有大祸。俟转岁补考罢。”石生不听,一定要去。三个极力相劝,直说到鸡叫头遍。见石生到底不允,三个方才散去。石生也方就寝。到了次日,石生收拾妥了行李,又为三徒派下些工夫。把门锁上,钥匙交与胡宅收着,天夕出城落店。次早起五更,直回黄州去了。

  却说这个韩学院,下马来到黄州,下学放告已毕。挂牌考人,罗田县就是头棚。五鼓点名时,点到石生,茂兰接过卷子要走。学院叫住问道:“原任柳州府知府石峨是你何人?”石生应道:“是生员的父亲。”学院道:“你现今身负重罪,可知道吗?”石生应道:“生员委系不知。”学院道:“此时也不暇与你细说。”传黄州府着人押去送监。俟考竣时,审问解京。黄州府就着人把石生押送监中去了。这石生坐在监中,白日犹可,到了晚间,锁拷得甚是难受。欲要打点,手无半文。暗想:“自己无甚过犯,缘何遭此奇祸。”直哭到三更时分,方才住声。

  是时监内人犯,俱各睡熟。禁卒也暂去安歇。石生忽听得门外一阵风响,睁眼一看,却是秋英、春芳领着馗儿,三个从外哭泣而来。走到跟前,秋英道:“先生不听俺劝,果有此祸。俺也不能替你了。俺回去代先生告状鸣冤罢。先生务要保重自己,勿起短见。这是银子二十多两,先生收住,以便买些茶饭,打点打点禁卒。”石生道:“我不听良言,自投法网,反蒙尔等来照看,愧悔无及了。”秋英道:“这也不必,原是先生前定之数。俺们回去罢,说话太长,惊醒旁人,反觉不便。”石生把银子收下,他三个又哭着去了。石生在监不题。

  却说三个鬼徒回到家中,秋英写了一张阴状,往城隍台下去告,状云:

  具禀秋曲,为代师鸣冤。乞天电察,以正诬枉事,切照。身师石茂兰,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。今被学宪大人,拿送监中。寻其根由,实系太监魏贼所唆。似此无故被冤,法纪安在。哀恳本府城隍太老爷垂怜苦衷,施以实报,焚顶无既。古

  馗儿写了一张阳状,上巡抚案下去告。上写道:

  具禀馗儿,为辨明冤枉,以救师命事。切照。身师石茂兰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。与魏太监,素无宿嫌,竟唆拨学台大人,拿送监内,性命难保。为此哀恳本省抚宪大人,辨明冤枉,救出师命,衔感无既。

  写完,彼此细看了一遍。秋英向春芳道:“妹子,你年纪尚小,不可出门,在家里看家罢。我先去城隍台下告一张状,看是如何?再叫馗儿上抚院衙门里去。”笼了笼头面,整了整衣襟。把状子藏在怀里,出门往城隍庙前去了。凡在城隍台下告状者,必先到土地司里挂了号,方才准送。秋英来到土地司里挂了号,拿着状子往外正走。遇见一个鬼卒,问道:“这位娘子如此妙年,又这等标致,难道家中就无别人,竟亲自出来告状?”秋英把代师鸣冤的情由说与他听。那鬼卒称道:“看来,你却是女中的丈夫,这状子再没有不准的。但城隍老爷今日不该坐堂,面递是没成的了。一会收发状词,必定是萧判爷。我对你说,萧判爷性子凶暴。倘或问话,言语之间须要小心。如惹着他,无论男女,尽法究处,甚是利害。”说完,这个鬼卒就走了。秋英听得这话,欲待回去,来是为何?欲去递时,恐难近前。筹度再三,硬着胆子,径向城隍庙门口去了。

  住不多时,从里往外喊道;“判爷已坐,告状的进来,挨次投递。再候点名。”秋英听说跟着众人,往里直走,抬头一看,只见仪门旁边,坐着一位判官。铁面紫髯,□目皤腹。杀气凛凛,十分可畏。秋英递过状去,站在一边伺候。却说这位判官,姓萧名秉刚。乃汉时萧何之后,生前为人粗率,行事却无私曲。死后以此成神。家中有一位夫人名叫俏丢儿,原是个疥癞女鬼。容颜虽好,身上总有些瘢痕。因此萧判官颇不称心,意欲物色一个出色的女子,招为二房。屡次寻觅,总是没有。那夫人窥透其意,往往家中不安。今晨正从家中斗气而来,心中不静。故秋英递状时,未暇观其容色。及挨次点名,点到秋英。抬头一看,惊讶道:“何物殊尤,幸到吾前。”停笔问道:“你是那里的女鬼,为何在此告状?一一说清,方准你的状词。”秋英跪下禀道:“奴乃浙江绍兴府,焦宁馨之女,奴父同姑丈秦可大作幕襄阳。住在太平巷徐家房子内,表妹春芳、表弟馗儿,俱系与奴同病而亡。走至阎王殿前,阎王爷分付道:你姊妹二人日后该在此处成一段奇缘,不该你们脱生。奴等回来,在此处专候。并表弟馗儿,现今还同在一块里居住。生员石茂兰是奴等的业师,无故被魏贼陷害。所以奴家代师鸣冤,望判爷千万垂怜。”判官道:“我看你这般的容颜,恁小的年纪。正该嫁人投主,以图终身的大事。奇缘之成,是在何时。况且你身又系女流,读什么诗书,认什么师长。一派胡说。你的状是断然不准的。”叫鬼卒把这个女子扶入我衙门里去。

  鬼卒得令,就拉的拉,扯的扯,把一个秋英女子,直推到判官衙内去了。萧判官收状发放已过,回到本衙内,叫过秋英来。分付道:“本厅叫你到此,别无他意。因你的容颜,颇中我心。我意欲招你为二房夫人,同享富贵,断莫错了主意。”秋英并不答应,说之再三,秋英方回道:“判爷你系居官,安得图谋良家女子为妾,致干天条。且奴与石生系有夙缘,岂忍从此而舍彼。这桩事是再没有说头的。”萧判官见秋英不从,便当下威逼道:“我的刑罚,甚是利害。料你一个女流,如何当得。我百般拷打,不如早早的从下罢。”秋英听了大怒,便厉声道:“判爷你若是强相逼迫,我虽不能当下雪恨,宁无异日。万一我若得见了城隍,定然叫你粉尸万段。”说罢大骂不止。判官听说大怒,要着人来打。又恐夫人里面听见,再惹气生。分付鬼卒,把秋英且监在别处一座闲房里。一日三次拷打,且按下不题。

  却说春芳馗儿在家候至两日,并不见秋英回去。心里发闷,亲自来到城隍府前打听。才知秋英被萧判官监在屋里不能回家了。春芳回来向馗儿一说,馗儿拿着状子,径投抚院门前去了。

  不知馗儿一去如何?看下回分解。